钢琴名家傅聪先生
德彪西的音乐真的是体现了天人合一的美学
高:为什么您在弹奏德彪西的乐曲时,感觉最放松?
傅:我想可以怎么解释,德彪西的音乐跟肖邦的音乐是不一样的,不一样在什么地方呢?这就好比词与诗的区别。德彪西的境界更接近于早期的词,就如王国维讲的“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我觉得德彪西的音乐更多的是“无我之境”,就如“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那种境界。(见金代袁好问之五言古诗《颍亭留别》)我常常说:不是我在演奏德彪西的音乐,而是我的文化在演奏德彪西的音乐,这并不是说德彪西的音乐里头没有感情,相反,它跟我们中国的古诗一样,是充满了感情的,它是让你“物我两忘”。我也觉得很奇怪的,我在弹德彪西乐曲时候是最放松的,的确是这样,没有一个作曲家能使我这么可以完全放松的,这是很特别,我觉得德彪西的音乐根本就是中国的音乐,完全是中国的美学。要我讲这个题目是讲不完的,我可以整整讲几个小时,可以分析,可以举例子,很有意思的。
有些人以为德彪西不过是印象派,好像画家一样,绝对不是;好多人都说德彪西自己都很矛盾,他在书信以及著作里,常常提到他最反对标题音乐,可是为什么他的作品常常有一些好像标题又不像标题的东西呢?其实是像中国画在画完以后题一下而已,是那个意思,而且在他后期的作品如《前奏曲》,是在曲子的最后才题一下,还用了括弧,甚至加上了点点点,就是说“是这个意思吧!”
此外,还有一点千万不要误解,比如说他写的“雾”,并不是真的描写“雾”,而是拟人化,他的“雾”是和人是一体的,他的音乐真的是体现了天人合一的美学。我想这是唯一可以解释为什么我演奏德彪西的音乐时,我就可以放松,就是说好像跟我文化的根完全是合为一体的。
在美学上,我们东方比西方高
高:您到英国后,曾有人发表评论《东方来的新启示》,说您并非完全接受西方的音乐传统,而另有一种清新的前人所未有的观点,还说您离开西方传统的时候,总是以更好的东西去代替,而这种替代并没为西方听众所反对,反而还非常喜欢。您怎么会得到这样的评价?
傅:我并不是故意要去做一些什么特别的东西,这纯粹是一种我身上存有的一些文化上的东西,这是一般西方人所没有的自然而然的在我的音乐演奏中表现出来。还有一些可能就是中国美学上的东西,我们中国人很讲究趣味,趣味这个东西,怎么说呢?比如中国人讲绘画,讲什么能、妙、神、逸,逸品,飘逸的逸,这种东西我想很难具体说为什么,就是有这么一种……
高:一种感觉。
傅:一种气质,我想更多的可能是潜移默化的自然的流露,也可以说,基本上是一种很自然的中国人的气质。因为我对音乐,对任何事情,就是生活上的事情,也会自然而然的以一个中国人的态度去对待。可是,另外一方面,我也可以说有些地方是经过一定思考的,比如说我们中国人总是喜欢讲“其味无穷”,我常常觉得中国人是很讲“诗”的民族,在音乐上,我很不喜欢,像full stop[句号]这类东西,艺术里头没有停下来一说,而是没完没了的,要么是惊叹号,要么是问号。总而言之,不能停下来。所以比如说,对我来讲,这在艺术上就很差劲,绝对不能这样做,艺术绝对不能这样,作曲家没有写慢下来,我一般从来不慢下来,可是一般人,好像习惯性的会慢下来,就是这样。我认为这种对时间的感觉,对结束,对开始等等的时间的感觉,我们东方是有一种特殊的东西,而且这个东西并不是说是故意加上去的,因为在美学上,我们东方比西方高,老早就比他们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