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名家傅聪先生
在音乐史上,肖邦肯定是最被人爱的作曲家
高:德国大文豪赫尔曼·赫兹说您是“肖邦作品的真正诠释者”;又有人说,您的命运就肖邦,那么肖邦作品和您的命运之间有多少相似,又有哪些不同?
傅:我想一个人的天性里头,总归会有跟某些搞音乐的,一定会对某些作曲家,特别觉得亲切,感受也特别深,好像我们对某些诗歌感受特别深一样。我爸爸从来没有教过我念过李后主的词,都是我自己在他书房里偷偷看的。记得第一次看李后主的词,我就感动得不得了,永远也忘不了,我想所有的诗词里,恐怕就属后主的词我背得最熟。我觉得后主的词,实在是活生生的肖邦:因为后主的词,尤其是那些他当了亡国之君,无限怀念故国的时候写的那些词,特别感人。而肖邦也是他很年轻就离开了祖国,一辈子的对故国的思念,波兰文里有一个词叫zarl这字很难翻译,每一种文化都有其特殊的字,就是因为那个民族的感情里头有一种成分,这是其他民族所没有的,zarl这个字包含了波兰民族里头的这么一种成分,特别的无可奈何的悲哀、忧伤,永远在那儿的思念,然而又是永远也得不到的!
我真的觉得为什么全世界都爱肖邦的音乐,你不能说他是音乐史上最伟大的音乐家,但在音乐史上,他肯定是最被人爱的作曲家,就像后主,恐怕是中国诗人里头最被人爱的一位词人,道理是一样的,因为他说了一个人的感情里头,怎么说呢,我都不知道怎么说这个字,在英文里叫vulnerable,就是最敏感,感触最深的,每个人都可以感觉到的,就是离愁别恨吧!也可说是生离死别吧!这是人最根本的一种感情。
特别是为什么我个人对肖邦的感受特别深呢!可能也是因为我也是离乡背井这么多年,而且对我来讲,我的根是在我的中国文化里头,我对文化的渴望,超过任何其他东西,而这个文化在其他国家是没有的。肖邦离开了波兰,去了法国,基本上还是一个欧洲的文化,可是,对我来讲,我对故国的思念,比那个还要深,还要刻骨铭心。
我是天生对《玛祖卡》有感觉
高:您于一九五五年除了获得肖邦钢琴比赛第三名外,还荣获那次比赛的唯一的《玛祖卡》最优奖。西方评论家认为《玛祖卡》是肖邦作品中最难掌握的,而且那种充满了波兰方言的《玛祖卡》无异于西方人学唱中国京剧一样的困难,你怎么会下那么大的功夫弹好《玛祖卡》这首曲子?
傅:凭良心讲,我没有下什么功夫,我真的是没有下什么功夫,我是天生对《玛祖卡》有感觉!我不仅没有下什么功夫,我现在还要说一句老实话:我连玛祖卡的舞蹈,也没看过,真的是这样。
玛祖卡的节奏千变万化,而且有很多很多不同种类的玛祖卡,真要去研究的话,也要花很多时间。我觉得音乐语言里头,有一种非常独特的性格,就是说你真的是有强烈的音乐直感的话,就能掌握住这种音乐,至少我对《玛祖卡》的直感是非常敏锐的,也就是说,在我看来根本不成其为问题。我一看谱子,马上就知道应该是怎么样的!而且一般来讲,最地道的波兰人也承认我弹的《玛祖卡》,就是应该这样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还经常在波兰教他们弹《玛祖卡》,我本来就对《玛祖卡》有所感,倒不是我到了波兰跟教授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