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著地想死
央视国际 2003年07月09日 13:03
(一)
《我和我的生命列车》到《生死门》,本来不想连续做关于生与死的话题;首先这个题材过于沉重,使我在近一段时间常常失眠、久久不能自拔,其次《我和我的生命列车》的创作思路很容易形成一种惯性。为了《纪事》多一期节目,我最终还是很快地启程……
见到骨瘦如柴、好大个儿男人只有60多斤的体重;见到那张因病痛折磨而极度扭曲的脸和那双没有生命渴望的眼神,我的心灵再次受到撞击;“我站在两个门之间,一个门打开是生,另一个门打开是死……”
再要求安乐死、49岁的陕西人王明成先生自两年前患癌症、并被医院确诊为不治之症后,在病疼的折磨一天比一天加剧、本来就不宽裕又因治病债台高筑带来的生活负担使王先生彻底抛弃了“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想头;2002年2月4日王明成先生郑重向他所在的陕西省西安交通大学第二医院递交了安乐死的申请。三个月后,该院拒绝了王先生的申请,理由是国家至今尚未立法。
一年过去,王先生至今仍躺在西安交通大学第二医院的病床上;仍在执著地想死。
求生是人的本能,求死不是人的本能;但对于一个每天、更确切地说每一个小时、甚至每一分一秒都感到疼痛不堪、象用刀子一点一点地从身上割肉的肝癌晚期病人,时间意味着什么?!积极的生命是否仍有意义?!
王明成先生的回答是否定。而在18年前,王明成先生也曾经站在了这个生死门之间做出了一次选择;不过,18年前被推进死亡之门的不是王明成,而是他的母亲、晚期癌症患者夏素文。作为儿子,王明成不忍母亲所忍受的痛苦,在母亲长期神志恍惚,以食自己的粪便为趣的情况下,要求值班大夫给其母注射加速死亡速度的药物,其母很快便结束了生命;王明成的行为导致其母成为中国实施安乐死的第一人。那是在18年前。
18年前王明成的行为和值班大夫的作法,很快引起了司法部门的介入,二人以“故意杀人罪”被逮捕;王明成在拘留期间遭受到的痛苦至今让他不寒而栗,从此这个觉得蒙受不白之冤的陕西汉子始终生活在安乐死的阴影里;12年前,据法院的人讲,如果不是邓颖超同志看到了王明成的因为给其母实施安乐死被长期关押的消息做出表态,最高人民法院介入此案;王明成和具体实施安乐死的值班大夫恐怕早成为了枪下鬼。
王明成先生执著地想死,一次是为了母亲夏素文;另一次是为了他自己。
(二)
当我纪录这位已经站在生死之门中间的病人时,我内心反复思考的是对生命、对生命价值的关注。 在生命快要走尽的时候,面对蜂拥而至的媒体,王明成每天都在机械地回答着被称为“职业记者”提出的一个又一个问题,而在这个时候,我觉得我是说什么也无法把自己放在这个“职业”的位置上,我宁愿平静地拉住这个快要死去(别人甚至都不敢碰他一下的)大哥的手,耐心地听他讲快死前断断续续的心里话;我常常因为交流的方便跪在他充满体臭的床前,肩扛摄像机,一跪就是一个多小时,由于没有了空间的距离,多了一份平等的交流,对他的尊重,使从不落泪的王先生在镜头前一句一句地道出他在执著地想死中的生命留恋。那一串一串的泪水,说明了这一切……
到拍摄结束,由于一直保持着一个拍摄姿态,四肢早已酸麻,靠着助手小张才把我从地上生抱起来,王先生看在眼里说了一句话;你是我兄弟。
每天,我都用自己的方式和王先生打交道。直到要走的前一天下午,王明成哭了,我也哭了;因为我们都是人,都在不同的角度关注生命。我敬重这个普通再普通不过的人;因为他大胆地向社会、向人类提出的挑战;他虽然普通、但他执著;执著给他带来的痛苦是一种牺牲;执著给他内心永远留下的创伤是我们谁都无法让他死不瞑目的;在西安拍摄的日子里,我曾跟随其妻回家,拍到他的家门口,我怔住了;他家的门上贴着封条,封条旁的黑字说王先生非法占房;其妻借了梯子爬进房中取身上换洗的衣物,泪眼汪汪告诉我王先生在陕西这家国营工厂工作了十几年,目前夫妻都已离岗,王先生一辈子没住上大一点的房(从结婚到生娃,王先生一直和妻挤在一间不足二十几平米的单身宿舍里);前不久赶上同厂职工搬家,腾出这套两室小屋,其妻为了满足王先生能住进一套像家一样的房子,擅自决定搬了进去;这可恼了工厂,搬进去的东西被扔了出来、又搬进去。其妻到厂里认了错,求求厂里只为了让王先生没合眼前安详地看到自己有个“家”。厂里不依不饶,声称不能开这个头。其妻为此哭成了一个泪人。王先生说两口子从上班那一天就把自己这辈子交给了厂里。厂里没有错,但良心是否出了问题?!
王先生提出安乐死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孩子。王先生的孩子现在在上大学。两个失业的人供养一个大学生,怎么生活?更何况王先生现在……在孩子面前,王先生总觉得有千百个不是;而王先生的姐姐和妹妹18年前都因为王先生给母亲实施安乐死在当地引起地愤怒先后离婚;当两个姐妹重新组织家庭,王先生的姐夫妹夫都不约而同地和王先生的家人约法三章,任何场合不提王明成!……看一眼王明成需要偷偷来;送点东西还得躲躲藏藏。王先生这辈子真有点命苦!
(三)
《生死门》播出前,我接到王先生打的一个电话,他说他不知为什么,一听到我的声音就想哭,他妻子也这么说。他在电话那头说今生今世,我们都不可能再见了。……
……
……
我在想,什么时候当一个什么样的中国人提出安乐死请求的时候才是对社会观念更大的一种挑战;他(她)如果是一个百万富翁,他(她)也执著地想死的时候;
王先生这一辈子什么也没有;每天只会颠三倒四地说英国那位他也记不住姓名的自然科学家的那段话;
我们不愿想象有一天
我们也会死亡
……
我们的身体都曾经是植物、树木、甚至是其他身体的一部分
……
生死总在无尽地循环
……
●向一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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