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面》张士峰

　　一直很喜欢《基督山伯爵》里基督山伯爵说莫莱尔的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幸福也没有不幸，只有一种处境和另一种处境的比较。必须想到过死的痛苦，才能懂得生的快乐。”采访完邓朴方之后，这句话又有了更多的理解。我不是一个特钟情于政治的人，所以，对邓朴方的印象大多止有道听途说，直到今年年初开始着手联系关于纪念邓小平百年的节目，才得以有机会近距离地感受邓朴方。

　　邓朴方是一个低调的人，残联宣传处的人员一再地给我提醒，想要让他接受一次采访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我一遍遍地打电话发采访函，结果还是印证了了他低调，邓朴方在最初拒绝了我们采访请求，他是一个不愿意在媒体上露面的名人，不过，不像一般单位的下属对上级的称呼，残联的人都称呼邓朴方为“朴方”，这让我想起了那句著名的“小平您好”

　　邓朴方之所以成为邓朴方是因为他的父亲，不管是他的成长还是遭遇以及以后的事业发展都与此相关。每个人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我不知道他当时在决定以自杀来解脱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是邓小平的儿子。

　　因为是邓小平的儿子，在物质短缺的五六十年代，他可以在中南海过相对富足的生活，但在之后却必须接受普通人家病人应该得到的救助，而在以后又比普通的残疾人有了更多康复和治疗的机会；因为是邓小平的儿子，他所开拓的中国残疾人事业由不被重视到得以蓬勃发展，但他本人却受到比普通人更多的猜忌和职责。幸与不幸真是没有定数，不过，对于这些，邓朴方始终选择沉默，不愿向公众表达他的这些经历和当时的心境。

　　采访联系得非常艰难，动用了我们所能想到的各种渠道，在这期间甚至碰上了打保票说保证能联系成功的人，这让我们曾经一度欢喜，后来证明那些人只是想趁机接近邓家的“新闻掮客”。以至于当最后柳暗花明，我们的采访队伍进入景山后街的那所小院，真正见到邓朴方以及邓林、邓楠、邓榕和邓楠的女儿眠眠之后，我还在怀疑，这是不是真的。

　　邓朴方的气色很好，一个人操纵着他的轮椅就朝我们过来了，声音洪亮，握手时的手劲很大，只有当两位工作人员把他抬起来放到我们的摄像机前的时候，才能让人相信他是一位高位截瘫的残疾人。身后悬挂的尿袋有些触目惊心，一时间让我感觉把他弄到我们镜头前接受长时间的采访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更别说可能要问到一些不愿意回忆的经历了。

　　我们的采访是针对邓小平百年诞辰的，采访之前，我向王志提议，好不容易联系上了，能不能就着采访以后专门做一期邓朴方的节目。虽然和我联系的那位工作人员一再强调，不要问邓朴方关于文革的那段经历，但因为我们是采访完邓林、邓楠和邓榕之后采访的邓朴方，可能是前面几位谈的都很尽兴吧，所以，就连邓榕也帮我们做工作：“哥哥你就说说吧”。出乎我们意料的是，朴方很随和：“你们问什么我就说什么吧！”

　　话虽如此，当但王志试探性地向他提出跳楼致残的经历时，我还是担心邓朴方会拒绝回忆。当他一点一点叙说他的遭遇和心境的时候，我终于松了口气。整个屋子显得沉闷压抑，那是一段梦魇般的经历，就连他的那些姐妹们也都很少听他谈起！邓朴方掉了两次泪，在回忆父亲对他深厚感情的时候，更是长久落泪，无语凝结。

　　也许每一个人都会有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但大部分人都还没有绝望到想要结束生命并付诸实施的地步，生到这样的家庭，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真是一种不幸。但邓朴方回答，你不能说你遇到了痛苦就说自己不幸，说生到这样的家庭是痛苦的，我们也有很多快乐的时光，父亲给我们很多的爱。

　　说这些话的时候，邓朴方脸上带着纯正的笑容，像一个孩子——哪怕是一个60岁的人，谈起自己的父母，也会流露出孩童的一面。比起一般人，也许邓朴方更懂得人生的快乐，因为他经受过死的痛苦，所以，他在上世纪80年代拼命工作，为我国的6000万残疾人争取权利，我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感同身受的成分。

　　当然，毕竟他是邓小平的儿子，所以，动乱期间就有人说他是全国最大的贪污犯，在海外有300亿美元的个人存款。对于这些，邓朴方坦然解释并承认自己的成功得益于父亲的影响力：“不承认这一点，谁信呢？但关键是做了什么？让残疾人得到好处没有。”

　　采访一共进行了三个多小时，这也许是身体残疾的邓朴方接受的最长的一次采访了。离开的时候，我看到轮椅后面的尿袋已经是满满的了。后来，栗严对我说，他不忍心再拍那个镜头。

　　不管怎样，采访还是让我们很兴奋，邓家一下子出来5个人接受采访本身就是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而且，邓朴方、邓榕和邓楠都讲述了很多鲜为人知的内幕和细节。家人眼中的伟人，历史背后的家史，怎么编都能震撼人心。

　　然而结果并不让人满意，采访内容被大段大段地拿下了，只能走温情的路子了——本来有可能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大菜，到最后却变成了温吞水——虽然《小平往事》的收视率值得安慰，但我们还是很沮丧。

　　所以，到12月份国际残疾人日前夕要编邓朴方的时候，我很是忐忑，担心那些东西是不是能出来。如果还是大段被删，我拿什么来填这40分钟？当然，结果令人欣慰，这让我感谢孙总的笔下留情，不是因为我的工作量，而是希望人们看到邓朴方亲口说出发生在他身上那些幸和不幸的历史。

　　节目播出之后《新闻调查》的吴征给我发来短信，评价节目是一堂很深的人生课。我感谢这样的评价，如果这期节目真的能够让人们对人生有些唏嘘，我很满足。因为邓朴方的非常人生让我更深地理解了基督山伯爵所说的：在这个世界上既没有幸福也没有不幸，只有一种处境和另一种处境的比较。必须想到过死的痛苦，才能懂得生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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