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未完成的采访
央视国际 2003年01月01日 18:20
滕玉虹
(一)
为了寻找一个好的选题和好的视点,常常是煞费苦心。五月初,终于找到了一个让人兴奋的视点——判决书的改革。并在T市中级法院找到了一桩刑事案件,此案的判决书写得非常精彩到位,这么说吧,如果您没有旁听过此案,只从判决书上就可以对全案的审判进程有个全面的了解。兴奋之余,我迅速踏上了前往T市的采访之途。
案子是一桩绑架致死案,这是我所接触的第一个刑事案件,杀人者袁凯和被害人是一对朋友,因为生意上欠帐,袁凯急需一笔钱,于是他绑架了自己的朋友,并在勒索未遂的情况下,在自己家里杀害了他。卷宗中被害人死后的照片令人不忍卒睹,而发现被害人尸体的竟是袁凯新婚才三个月的妻子。想象着当时惊栗的场面,竟产生了想见识一下这个冷血杀手的愿望。可是我的愿望没有实现,袁凯已经提出上诉,正在等待高院的死刑复核,我们只好回京静候消息。此时盘桓于我脑海的并不是案子本身,甚至不是某个个体生命的存亡,而是判决书,如何把判决书的改革做得更通俗,更生动。
两周后,中院方面来电,死刑复核已经下来,六月初执行。典型的人为财死,杀人者偿命,自古而然。然而这个案子有没有可以沉淀下来,让我们思考的东西呢?又一个兴奋点跃然我的脑海,可不可以采访一下袁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象中他一定痛悔不已,这正是我所需要的。我甚至拟好了所提的问题:年轻的生命,对既往人生的追忆,悔恨当初,成竹在胸,我又踏上了T市的采访之途。
审判时,我终于见到了袁凯。那张脸不是我想象中的凶残,相反十分周正俊朗,神情淡定,与另外一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一听到死刑执行时抢天呼地的情形相比,他显得过于平静,让人忍不住揣度起他此刻的心理。无法想象,正是他,在新婚才三个月的家里,用双手将自己的朋友溺死在浴盆中,当时他可想过今天,可想过自己的家人,可想过生命的尊贵和生活的绚丽?还有被害人的家人,他们何辜,竟也要忍受骨肉分离的惨痛。当囚车的警笛拉响,我的心在颤抖:一个年轻的生命从宣判到执行,一个小时的时间,就消逝于尘世。这是我第一次目睹一个生命的绝尘而去。死者长已矣,留给生者的究竟是什么呢?
(二)
离开T市的时候,我见到了袁凯的律师,他是我们既定的采访者,然而他最后那几句关于犯人的话更打动我:在看守所里,袁凯给他的妻子写了很多信,还有小说,文笔很好,你真应该看看。我相信一瞬间我被打动过,但生活中太多的既定目标和功利感,一些看似缥缈的东西常常如白驹过隙,于一瞬间被湮没。
直到七月初,做完了那些该做的事情,心境全然沉静下来,又想起了那些书信和小说,据说,这些都是袁凯从被捕入狱到执行死刑将近一年期间留下的。尽管以前读过临刑前犯人的忏悔文字,但那些毕竟是发表过的文字,离我们似乎很远,可以亲眼看到死刑犯留下的文字,什么内容,文笔如何,对于好奇心十分强烈的我来说太具诱惑力了,于是我拨通了袁凯律师的电话,对方答应帮我做一下袁凯妻子的工作,从此以后,心情便不再笃定,每天都有所期望,想采访袁凯妻子的念头日甚一日地强烈,我甚至想好了题目——《与妻书》。
没费什么周折,就和袁凯的妻子联系上了,当电话里传来她充满朝气的声音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丈夫刚刚离开一个月的妻子的声音。我说明了我的意图,她说想和我聊聊,放下电话,我第三次踏上了前往T市的采访之途。
(三)
在一间外贸公司的办公室里,我见到了袁凯的妻子,她的脸上没有我所想象的哀怨,神态是一派淡定与平和,看上去,她更像是一个天真未经世事的女孩子。聊了几句案子的情况,我终于提到了袁凯的书信和小说,她从一个包装很精致的书袋里拿出厚厚的一摞递给我:“看看吧,这是袁凯留给我的精神财富。”瞬间,我在她的脸上读到了一种让人心酸的沉静,眼里却是一种掩饰不住的绝望与无助。
我抽出第一页,是袁凯写于6月2日,即死刑前两天的绝笔和一篇散文《随思》:
周围是难得的寂静,这寂静的氛围最适合想你了。是否已经分别得太久了呢?太久的思念积淀了太多的思念,太多的思念勾起了太多的回忆。回忆这种负担重得无法承受,承受不起的负担便成为痛苦,痛苦在寂静中就会发作,可有人曾真正感受到心都会痛的那一种痛苦?
…… 我将离开,如夜离开斜挂的枝头。夜明晚将重来,而我则不会,我将随着晨间最后的露珠袅袅,永远地离开。你会来寻我么,在明晚,明晚的明晚?你无法找到,即使又能见面,我已不再是当初的样子了,我的爱人,尽管我将一如既往地将你凝望——可那又怎么样呢?我们不曾真的分开,哪怕一分,一秒。熙攘的人群中会有我关切的目光,寂静的夜里会有为你而造的梦。
我觉得眼睛有些发酸,我无法把能写出如此深情文字的袁凯和宣判时的袁凯联系起来,更无法想象有写出如此隽永文字的手竟然扼杀过和他同样年轻的生命。莫非这就是人性的复杂,人性的复杂莫非只有在这生生死死间才展现得最为淋漓尽致?
第二页是袁凯1998年中秋填的一首词:《水调歌头》
冷井浣月影,深院锁重楼,又值丹桂飘时,银霜嗟疏透,长风空自轻过,怎当余香残玉,轻衫暗跌落。俯首听雁翅,更觉秋衾薄。邀影酌,人独坐,蕉尾错,斯人憔悴,奈何巫山难入梦,红月斜映冷枕,又复秋咽无数,不寐仍反侧,闻青鸟辞将至,文君乃相候。
有如此才情的人在杀人的时候是否也有过如此缜密的思路,是急情杀人,还是蓄谋已久?早想到秋冷衾寒,寤寐反侧,又何必当初呢。我流泪了,为此,心里十分忐忑。袁凯的妻子正转身整理着桌上的文件,我用手抹去了眼里的泪。
“你知道我们当年从相爱到结婚多么地不容易,家里反对,我们谈了四年的恋爱,终于走到一起,98年2月28日结的婚,6月10日他犯的事,结婚多长时间我都不敢算。”(我默默地给他们算了一下,整整一百天。)
“袁凯执行死刑的前一天,法院通知我,我就把自己的长头发编成一条辫子,剪下来,托人带给袁凯,你知道,我的发质不错,以前我一直留长发,只是在结婚前剪过一次头发,我希望袁凯在最后的日子抚摸着它,就像我们的身体和心灵在交流。”
“我知道,6月4日执行死刑,可是我一直不相信,真的不相信,6月4日那天,天有点阴,我坐在办公室里,一上午就看着表,一分一分地走,我根本不相信袁凯会走,直到下午两点,法院的人来电话,让我去取袁凯的骨灰和遗物,我才知道一切都成了真。我号啕大哭,袁凯死后我只哭过那一回。”
“那天,是我把袁凯的骨灰一把一把地洒入大海的……”
我努力回忆起6月4日那天的情形,告诉他当时袁凯挺平静的,他的平静或许正是缘于他妻子的爱。这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个流传很广的话由:相爱的夫妻都希望对方先他(她)而去,因为他(她)怜惜自己的另一半儿会忍受不了长夜漫漫的悲哀。从书信中,可以感到袁凯对他妻子的深爱,然而作为丈夫,他又是否信守了这份生死相依的承诺?
“我有时很想怨袁凯,他做那件事时他可想到他的家人,他真的不负责任。他为什么不想想我和他的妈妈?”她神情幽幽地,沉溺于自己的世界里,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劝慰她,也许耽于这种幻想,对她来说是一种麻痹,也是一种逃避。
我不忍打搅她:大千世界,最苦唯离别。何况这种生离死别。死去的袁凯是否想过妻子的悲伤,如果他曾经用善于想象的大脑思想一下今天的情形……
我翻开袁凯的小说,引子中是袁凯想象中行刑的情形,有几句吸引了我:这是六月的一个上午,天有点阴,本已持续数天的高温突然被暗凉的天气所替代。袁凯被推下车,双臂反剪,铁镣套在脚上,面色有些苍白,目光始终盯住远处一个不知道什么的地方,嘴唇无声地翕动,轻轻地说一些只有自己才听得清,听得懂的话……
那是一些什么话,是乞望受害者的宽宥,还是对所有为他而忍受痛苦的生者的忏悔,抑或是对年轻妻子无限恋眷的喁喁絮语……一切不得而知。
(四)
袁凯的妻子始终沉浸在怀念之中,我也始终没有忍心追问她袁凯以这种方式离开带给她的到底是什么,也许正像那首诗中所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也许有一天,她会有梦醒时分,那一天,她又会如何回望她这一段感情呢?
晚上十一点,在她的写字楼前分手时,她忽然说:我真的想接受你的采访,我很感动,因为你哭了,我没想到,只是你知道,袁凯死后,我的家人是我全部的生活支柱,我不愿意再刺激他们……
我一向相信我的说服能力,只要我努力,我相信这会是一期好节目。可当我望着她的眼睛时,我忽然感到我或许无法完成我的采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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