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运河是一条奇异的、有生命的大河，它看上去又宽又深。在离它很远的地方，有一片大海，远古的时候，人们开掘河道，把这条河水引向了大海。于是,古运河就这样成为了一条连接着大海的河，一条满是鱼、牛蛙、甲鱼和水蛇的河。我很多的快乐时光便是在这条河的岸边度过的：白天看松鼠恋爱和河里的鱼们吵架，晚上倾听老猎犬追逐浣熊和山那边的狐狸刺耳的尖叫声。对于我来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条两岸生长着山毛榉的大河更美的地方了。
我每天躺在被太阳晒暖的岸边，听小狗鱼从水底蹿上来，在暖洋洋的河水里形成一些柔和的声音，好像夏日的雨滴落那样，四周静悄悄的，全是水和绣线菊的气息。有时候我真愿意像这岸边的石头一样，在万籁俱寂的时光里躺着，所有的事物都静止不动，渐渐地，直至苔藓盖满我的全身……
直到后来，我在这条大河里遇见了一条鱼，一条很大很大的鱼。那天我躺在岸边遐想，忽然间，河水里发出了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从水里蹿上来，河水随着它飞溅起来，在阳光下化做千万颗水珠，淋了我一身。我一下子坐起来，就看见了那条大鱼。它的模样很怪，流线型的身体大得像条小船，一对很小很细的眼睛嵌在又大又尖的头里，一张弯曲的大嘴紧闭着，相貌丑陋甚至有点凶残。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鱼，不由得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看样子，那条大鱼对我也是如此。开始时，我们互相警惕，它伏在水里，我站在岸上，我们一动不动地琢磨着对方。没多久，它打了个哈欠，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嗨！”很久之后，我首先向它打了个招呼，表示友好。“啊，你好。”大鱼不冷不热地回答，然后，它在水里，我在岸上，我伸手握住它的鳍摇了摇，我们就算是认识了。以后，我留在古运河的日子更长了，在心里，我把大鱼当做了我最要好的朋友，我每天跑到岸边，都看见大鱼在河里等我，这让我非常高兴。我从来没怀疑过它对我的友谊，也不知道大鱼在河边等我的真正目的。
有一天，我问它的名字和来处。“就叫我大鱼儿吧。”它含糊地回答，而且它拒绝回答自己从哪里来。“不，我想知道你究竟是哪一种鱼。”我坚持说。它迟疑了一下：“好吧，那你就猜一猜吧——我的体内没有鳔，浑身都是软骨头，尾鳍发达，流线型身材……”“我知道了！”我大喊大叫起来，“你骗不了我的！”大鱼儿吓得扑通一下子钻到水里去了。“你是一条尖头秽鱼，是不是？我就知道！”我得意地说。大鱼儿从水里探出头来，瞧着我心虚地笑起来。“你大得就像一条船。”我对它说，“我真想骑到你的背上去，到河里去玩一圈儿。”“那很简单，”大鱼儿说，“来吧。”于是它就游到岸边来了。
我兴奋极了，毫不迟疑地跨到它的背上，大鱼儿便带着我朝河水深处游去。“开船喽——”我喊。“开船喽——”它也喊，声音却有点莫名其妙的颤抖。我骑在大鱼儿背上，飞快地游览了一回古运河。奇怪的是，我一直兴奋地大喊大叫，大鱼儿却一直沉默不语。当我们游到河心时，大鱼儿深藏在头部的小眼睛向上瞧着我说：“离河岸越远的地方，河水就越深。”不知为什么，我从大鱼儿的口气里感觉到一丝不怀好意，但是我很快丢开了这种感觉，因为这古运河对岸的风光吸引了我的全部目光。“真是快乐又单纯的孩子。”我听见大鱼儿叹了口气说，“一点不懂世事险恶。”
在大鱼儿背上，我用指节轻磕了两下它的背，它背上发出了类似钢铁一样轻脆的当当声。“好硬啊。”我夸道。“我的牙齿更硬。”它说。“什么什么？你有牙齿吗？”我非常好奇，因为大鱼儿一直很小心地抿着它的大嘴，使我没机会看见它的牙齿。“我要看！我要看！”我闹着说，并且在它的背上扭来扭去。“好吧好吧！”大鱼儿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游回到岸边，给我看它的牙齿。
“你得走近一点才行。”大鱼儿说，“到我的嘴里来看得更清楚。”“很好。”我走近了一些，掰开它的大嘴检查了一番它的牙齿。它的牙齿错综交叉，颜色发黑但是锋利无比。“你的牙齿很不像话！有虫牙！”我严厉地训斥它，“准是糖吃多了！”它摆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可怜巴巴地点点头。“好吧，让我来给你修一下。”
就在我找我的修牙工具时，一低头，在水里发现了大鱼儿的倒影，它正在我的身后，冲我狰狞地张开血盆大口，两排尖牙反射出一道耀眼的寒光。“你要干吗？”我突然回过身来，大鱼儿马上掩饰着打了个哈欠：“啊哈——”我放心了，开始给大鱼儿修牙。大鱼儿说：“其实，我的肚子更像个潜水艇呢，你只要钻进来，我就可以带你到水底世界去看一看。怎么样？”对于这个建议，我认真地考虑了一番，然后回答它说：“不！”“这次你倒是有点心眼儿。”大鱼儿嘀咕了一句。“我想，你的肚子里肯定没有灯。”我回答说，“妈妈说在黑暗的地方用眼睛会损害视力的。”“哦，”大鱼儿连连点头，“是没有灯。一个多么快乐又单纯的孩子，我真有点喜欢你了。”
我给大鱼儿修完了牙，它觉得舒服多了，它很感动。“你能生活在这里真够幸运的，”大鱼儿说，“没有人来烦扰你。没有打鱼船，渔网、渔夫，更没有垃圾和污水来污染你。我不像你，朋友，我从大海逃到这里来，实在是没有办法。我整天算计着怎样才能活下去，因为河水不久也会遭到污染的。我在这条河里找不到更多吃的，我非常非常的饿……”说着，它朝我浸在水里拍打河水的两条腿贪婪地看了一眼，马上又把目光移开了。我为什么要用这个词呢？因为当时我确实有这种感觉：贪婪。我不声不响地把两条腿从河里收回来。大鱼儿当然看见了我这么做。我和大鱼儿都不说话了，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岸上，就这样一声不吭。“我是条鲨鱼。”“你是条鲨鱼。”我们几乎同时说。然后大鱼儿叹息一声，深深吸了一口气，潜入了水中不见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我的朋友大鱼儿，我每天都希望见到它，我在河边来回奔跑，喊着它的名字，然而它再也没出现过。我只看见水面昏暗一片，岸边凉飕飕空荡荡的，很宁静，什么声音也没有，仿佛大鱼儿从来没有来过，从前的故事都是一个梦似的。不知道我的朋友大鱼儿是游走了，还是沉毙在了河水深处。古运河是一条奇异的、有生命的大河，一条连接着大海的河。有一天夜里，它在睡着后梦见了自己的未来，它梦见了无边无际的漩涡，正在一圈圈扩大，荡开，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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