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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对于烟台大学的一部分学生来说,2006年寒假比往年要早两个星期。这些学生没能参加期末考试,其中有些人,是在考试过程中被监考老师请出了考场;他们被告知,自己的考试资格被校方暂时取消了——并非因为考场作弊,而是因为他们的名字列入了恶意拖欠学费的名单。拖欠学费,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新鲜话题了,拖欠的原因不用我说您也能猜到,但恶意拖欠学费,您可能还第一次听到,而我们的记者也很想搞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解说:2006年1月8号下午四点,烟台大学收费中心的工作人员,正忙着把收到的学费装上押款车;在200米外的教学楼里,当天最后一门考试也刚刚结束。
考场同期,学生陆续离开教室。
记者:您是哪个班级的?
学生:xx。
记者:你们班有没有没有不能参加考试的?
学生:没有。
解说:根据烟台大学校方统计数字,只有很少一部分恶意欠费的学生,被暂时取消了考试资格。
杨欢亮(烟台大学教务处处长):现在是外语学院最多,全校一共179人不允许参加考试, 实际欠费的学生还有760人,另外那一部分人允许参加考试,他们承诺以后补交学费,都有保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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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说:被列入欠费名单的学生,最终能否参加考试,决定权很大程度掌握在各院系手中。外语学院仍有53人欠费,其中36人不允许参加考试;计算机学院的欠费人数为55人,而这些学生全都参加了考试。有学生透露说,这是因为计算机学院处理手法相对要宽容一些。
朱纯领(烟台大学计算机学院02级学生):我的考试没有耽误,学校让考了,当时考试已经开始了,不过对我特殊照顾了一下。
解说:朱纯领来自山东荷泽,父母都是农民。2005年夏天的一场水灾,毁掉了地里的庄稼,也断绝了他们家唯一的经济来源。朱纯领的妹妹被迫从高中退学,去了外地打工,他自己的学费也没了指望。
朱纯领:何泽那边主要靠种地,今年淹得很厉害,这次暑假回去一看,庄稼都在水里泡着,欲哭无泪。当时家里很难,没带钱(学费)就回来了。
解说:期末考试前,朱纯领所在的班级,有四名学生接到了校方的通知:他们必须尽快补交拖欠的学费,否则将被取消考试资格;而如果不参加考试,就不能获得相应科目的学分,直接影响到这部分学生能否拿到毕业文凭。朱纯领形容说,校方出台的这项措施,就像在锅底烧起了一把火,而锅里的水很快就沸腾起来。
朱纯领:当时同学确实有议论,说这事,说学校没有真正了解情况,确实有很困难的的学生 ,有一部分人确实叫不上。不过学校也是有原因,确实有恶意欠费的学生。当时我没有提意见,毕竟学费肯定要交,我再想别的办法。
解说:烟台大学共有24000名学生,其中4000多欠费生,这部分学生拖欠学费总计两千多万元。按照2005年9月1日实施的《普通高校学生管理规定》:未缴纳学费的学生将不予注册。烟大校方认为,既然不予注册,也就没资格参加考试。不过,校方解释说,学校出台的措施并非针对四千多贫困生,只是针对其中少数恶意拖欠学费的学生,这部分人占贫困生比例约为百分之五。这个数字,是校学生处经过摸底排查估算出来的。
邓昌亮(烟台大学财务处处长):欠费名单出来了,这是所有学生的名单。
记者:看这份名单,好像大一欠费的人数很少,越往上越多。
杨欢亮(烟台大学教务处处长):可能有多方面原因,客观方面是支出逐年增加,也有主观的原因,大二掌握的信息比较多,学生互相之间有影响。有的班级,整个班级,整个宿舍不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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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说:杨欢亮说,越往高年级欠费情况越严重,从大一到大四,欠费人数成倍增长,而且开始出现集体欠费的现象。他给我们举了一个例子,今年开学的时候,一名贫困生打电话给学校,说家里困难交不齐学费,学校回话说可以来上学,结果和他同县的17名学生全以同样的理由,推掉了学费。
解说:财务处为打印的这份欠费名单,一共用掉了40张白卡纸,上面密密麻麻列出了4130名欠费生的详细资料,而我们在学生处,也拿到了同样厚厚的一叠勤工助学名单,一位负责人介绍说,很多贫困生把家里寄来的钱都交了学费,他们的生活费全靠勤工助学来解决。
何世新(烟台大学学生处处长):勤工俭学,全一共设了1500多个岗位,主要是应急解困,同学们参加的热情很高,但只能提供给那些家庭确实困难的学生。
解说:在用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对两份名单进行了详细比较之后,我们发现,欠费名单和勤工助学名单很少有重合——也就是说,那些参加了勤工助学的学生,绝大多数都交齐了学费,而那些欠费的学生都没有参加勤工俭学。
记者:咱们这些同学有参加过勤工俭学吗?
学生:基本都参加过。
记者:都干得什么?
学生:比如说打杂工,一般体力活,换 液化气,换一个四块钱,一天10来个,5,6个。
记者:(转向卢东平)你参加过勤工俭学吗?
卢东平(化名):大一的时候,参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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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这几年你自己没想想办法吗?
卢东平(化名):没,大二那年就停下来了。
解说:这间宿舍的六名同学,有五名来自农村,卢东平的家境最困难,只有他没有参加勤工助学,他也是宿舍里唯一一个因拖欠学费,没能参加期末考试的学生。
解说:烟台大学心理辅导中心的郭冬梅老师告诉我们,有些贫困生的自尊心和自卑感同样强烈,他们不愿参加勤工助学,还有人向学校提出条件,要求能得到一份相对比较“体面”的工作。
郭冬梅(烟台大学心理健康教育指导中心副主任):勤工助学有打扫卫生的,有在图书馆工作的,他就划分了等级,哪些我不愿去做,担心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解说:烟台大学心理咨询中心,是在2004年成立的。为加强对贫困生的心理辅导,当时全国各地高校都设立了类似机构。实际上,我们费了不少功夫才打听到这里,因为咨询室门外看不到任何标志,郭冬梅说,这样能让来做心理咨询的学生感到放松一些。咨询室内部的装修基本是暖色调,光线柔和,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香水味道。
郭冬梅(烟台大学心理健康教育指导中心副主任):学生们在这个环境比较放松,想说就说。
记者:那个纸巾盒经常用到吗?
郭冬梅(烟台大学心理健康教育指导中心副主任):有时候要用若干张。
解说:在这个房间里,贫困生谈得最多的不是经济问题,而是他们和周围环境的冲突,和其他同学之间紧张的人际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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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冬梅(烟台大学心理健康教育指导中心副主任):有一个宿舍只有一个贫困生,家里很困难,连两块钱的电影都看不起。学校周末影院,有五张票可以赠送一张,同宿舍的另外五个同学就互相商量,想送他一张票,但他很不舒服。这些都源于他的自卑和对别人的猜疑。
李俊财(烟台大学学生)我没有那种心理,我身上这件羊毛衫就是别人给的。别人帮助我是我的荣幸。
解说:更重要的是自己帮助自己。李俊财说他曾同时做过三份家教,一个月能挣七百块钱。不过,现在他主要参加校内的勤工助学——这样不至于耽误太多学习时间。
主持人:贫困生是一个挺沉重的话题,我记得两年前曾经看过一本书,叫《落泪是金》,里面详细地描绘了贫困生在学校里的生活状态。贫困生,也是政府非常关心的一个群体,按教育部规定,高校贫困生在交纳学杂费的时候,校方应给与适当减免。烟台大学共有28000人在校生,其中有4200,也就是说接近百分之二十的人拖欠学费,家庭贫困是最常见的欠费理由;而在参加勤工俭学的1600名贫困生当中,只有15人欠费,不到百分之一的比例,两组数字的对比让我们产生了疑问——到底谁是真正的贫困生?哪些人应该得到减免,判断贫困生的依据又是什么?
赵显伟(烟台大学学生处工作人员):看日常消费,吃饭很少吃菜,只吃主食,看着装。
解说:有人说,在烟台大学,每天早晨起床最早的那些学生,肯定是真正的贫困生。
(早晨六点,打扫卫生的学生在黑暗中集合,报名。)
记者:咱们有多少同学早晨负责这条路?
烟台大学学生:七八个。我干半年了,以前每天四块,现在六块。一个月我花一百五,还能剩下。我两个弟弟都在上学。父母以前还行,养鸡,现在禽流感,不敢养了。学费3400,住宿500,一学期1500的生活费。
记者:同学你的任务是推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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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台大学学生:不是,是分工,不固定。
记者:你手上这个手套,这么厚,自己做的?
烟台大学学生:不是。买的,就为早晨干活。干活三个月,需要锻炼解决家里困难,家在潍坊,每年生活费1千左右,如果今年弟弟上大学就麻烦了,他考上了已经。
记者:家里还能负担起吗?
烟台大学学生:到时候还要借一些,可能贷款,想今年申请。弟弟考上大学,家里肯定很高兴苦一点也要紧。生活费一个月不到300,吃饭一天4块到5块。中午买一份菜,1块五。(有肉吗?)没肉。
解说:这支校园清洁队,由12名贫困生组成,我们进行了一次调查,这12名学生每月的生活费,加在一起不到3000块钱。后来在采访烟台大学一位辅导员的时候,我们无意中提起这件事儿,听完之后她沉默了足有一分钟。一分钟之后,这位辅导员给我们讲述了另外一个故事。
王海丽(烟台大学计算机学院辅导员):我们院一个学生一个月3000块生活费,有一次这学生的家长在车上遇到辅导员,问我们孩子1个月3000左右够不够?当时我们特别惊讶。
解说:3000块钱只不过是某些学生一个月的生活费,而对烟台大学中文系的袁茂英来说,3000块钱意味着父母亲亲苦苦劳作一年的收入。袁茂英来自山东临沂,父母在村里种地,她和哥哥都在外地念大学,四年大学,两个人学费加起来八万块钱,他们父母省吃俭用20多年才能挣出来。
记者:这次学校催交学费你知道吗?
袁茂英(烟台大学学生):我知道,宿舍有两个收到的,这次,我发了4000奖学金,她们也有一部分,我帮她们还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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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说:袁茂英说,和她同宿舍的都是贫困生,她还不算生活最困难的;她们同宿舍六个人都参加了勤工俭学。
袁茂英(烟台大学学生):我进工俭学一个月180呢,以前去餐馆刷碗洗菜,那个星期六一天十五,十五个小时,一小时一块钱。
记者:你自己生活费够用吗?
袁茂英(烟台大学学生):够,还剩呢,差不多100多点,算账,一天3,4块钱。今天早上吃的饼和肠, 中午下午都两个饼,2块。
解说:丁苗,来自山东济南,家里只有一位母亲,又常年患病没有工作,唯一经济来源是政府每月发放的最低生活保障金。
丁苗(烟台大学大四学生):我家198钱。我妈身体不行,整天吃药,还不舍得吃。
解说:丁苗说,她现在比妈妈挣钱多;她在学校勤工助学,每月有200多块钱的报酬。
丁苗(烟台大学大四学生):刚入校的时候替别的同学干,扫校园,后来捡垃圾。
解说:丁苗的学费是靠奖学金和助学贷款交上的。
丁苗:国家奖学金6000 、4000,贷款4760。
记者:拿奖学金告诉妈妈了?
丁苗:当然打电话了,都没想到会给这么多钱,没想到会给这么多。
解说:同样念大四的李俊财,是靠自己的“信誉”解决了学费问题。
李俊财(烟台大学大四学生):宿舍里的同学一个借给我六千,另一个借四千,因为我信誉比较好。
记者:你的信誉是怎么建立起来的?
李俊财(烟台大学大四学生):我跟很多人都能交上朋友,不得罪人,我跟谁借钱,谁有钱都能借给我。
解说:李俊财说,他争取毕业后尽快还清借款,他得把自己的信誉保持下去。
解说:截至到2006年1月8号,烟台大学已追回1500万元拖欠学费,现在欠费名单上还剩下760个名字,其中481人被允许参加期末考试,他们都向校方递交了还款保证书。这些学生的信誉也要等待时间来检验。
主持:“贫困大学生”这一概念,出现的标志性时间是1998年。当年中国高校招生收费全面并轨,免费上大学成为历史。1999,高校招生规模进一步扩大,贫困生的数量也开始成倍增长。当时高校贫困生普遍的表现是羞于谈及自己的贫困,想方设法掩饰自己经济上的窘迫。现在,情况发生了转变,部分学生把自己的家庭困难当成了筹码,以此来要求学校提供补助或者减免学费;但更多的贫困生能以一种正常的心态来面对现实,走出困境。在这些贫困生身上,我们能感受到一种人格的力量。烟台大学的一位学生,曾在日记里写下这样一句话——我们出生在贫困的家庭,但我们并不贫困!我以这句话作为本期节目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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